鸿晔

一个荧光可逆不可拆的自嗨型选手

【高考作文|嬴光】小镇人形师(一发完)

上一位: @君莫哈哈哈哈哈 

大家好,这里是20点的鸿晔选手。


2006广东高考作文题:雕琢心中的天使

阅读下面的文字,根据要求作文。

一位雕刻家正在一刀一刀地雕琢一块尚未成型的大理石,一个小男孩好奇地在一旁看着他。

雕像逐渐成型,头部、肩膀、手臂、身躯,接着头发、眼睛、鼻子、嘴巴……一个可爱的小女孩出现在面前。

小男孩万分惊讶地问雕刻家:“你怎么知道她藏在里面的呢?”

雕刻家哈哈大笑,他告诉孩子:“石头里原本什么也没有,只不过是我用刻刀把我心中的天使搬到这里来了。”

请以“雕琢心中的天使”为话题,写一篇不少于800字的文章。标题自拟,文体自选(诗歌除外),所写内容必须在话题范围之内。

 

我流童话,请勿细究设定。

推荐BGM:Lyrical Amber

--

001.

       传说世上有一座宛如世外桃源的小镇,无人知其名,也无人知其所在。传说它隐藏在一片群山之中,以松柏为屏障,只有一条隐秘的山路通向外界。不知从何时起,来自世界各地的肤色各异的人们群聚于此。他们以郊外的麦田和葡萄园为生,在镇上建起砖瓦房,用烟囱装点绛红的屋顶,任藤蔓攀上铅灰的外墙,若从空中望去,便是一朵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花。

       小镇虽小,却五脏俱全。石子路连接了杂货店、食品店、教堂、酒馆,还有那坐落于镇上最高处、有两层楼高的人偶店。小镇延续了多久,小店就延续了多久,只是每隔几十年,会因店主换代而关门一段时间。传说那是一个神秘的东方家族在经营,强大的基因使他们每一代家主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,只不过身上的衣服随时间推移,从中式长袍渐渐换做了西式套装。

       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,小女孩牵着妈妈的手,沿台阶拾级而上。今天是她的生日,妈妈答应她来这里买一只人偶。她们来到店铺前,橱窗里摆着几只成品,其中一只少年模样的坐在正中间,身上的明黄色衣服最是醒目。小女孩松开妈妈的手跑了过去,细看之下,才发现他是东方人的长相,正闭着眼睛,好似在惬意地享受阳光。妈妈将女儿唤了回来,用没有拎着葡萄酒的那只手叩响门扉,待到吱呀一声响后,木门被人推开。

       小女孩需要仰着头、垫着脚才能看清店主的模样。她从未见过长得如此高大、生得如此俊美的男子。深邃的眉眼、高挺的鼻梁、含笑的双唇,恰到好处地嵌在他脸上,完美得仿佛不像人类,而是被神明精心雕琢打磨后的人偶,又或者,他本就是妈妈在她睡前讲述的东方神话中,那从天上坠落凡间的仙人?

       店主听完妈妈说明来意,微笑着示意她们进屋,转过身时,及腰的马尾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度。店里打扫得一尘不染,木地板似乎能倒映出三个人的身影;空气中浮动着淡雅的、竹林一般的清香,令人心旷神怡;一只只造型各异的人偶摆在店中,或是穿着蓬蓬裙的小女孩,或是骑在马背上的小男孩。店主介绍,每一只都是他花费数月乃至数年心血制作而成,他视他们为孩子,赋予他们独一无二的名字,也期待他们能找到合适的归宿。

       “那他叫什么名字?”小女孩指着橱窗里的少年问道。她一进屋,目光就往那个方向飘。

       “他叫‘时光’,在东方人的语言中,有时间、光阴的意思,”店主回道,“不过他是‘非卖品’。店里所有人偶都能卖,只有他不行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为什么呀?”

       “因为他是我的‘天使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女孩知道什么是天使。妈妈给她买的童话故事书里写道:他们是神的使者,纯洁、善良又正直,象征着美好,亦象征着爱。于是她问:

       “他是天使,那你是神吗?”

       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芒,店主不禁笑了起来,嘴角旁浮出浅浅的酒窝。他没来得及回答这个问题,因为小女孩又抛出了新的疑问:

       “他为什么坐在那里呀?”

       “因为他喜欢那里。在白天,那里能晒到温暖的太阳,能看到天上的云朵、飞过树丛的小鸟、行走在路上的人们,还有穿梭在街角巷尾的小猫小狗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可是他闭着眼睛呀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但他能用心灵去感受。”

       小女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,在妈妈催促之下,不得已挑选起了自己的生日礼物。她最后挑中了一只与她十分相似的女孩子,有着金色的长发、蓝色的大眼,穿着白色的裙子、红色的皮鞋。妈妈带她来到柜台,放上一些金钱,递上手中的葡萄酒。这是某种不成文的规矩,传说店内的人偶若拿到外界,每样都可谓是无价的珍宝,然而镇上的客人无需向店主支付过多的钱财,只消送上自家制作的美食、美酒,或是其他手工艺品即可。

       店主收下报酬,道了声感谢,然后对妈妈问道:

       “我可以向您打听一件事吗?请问您知道哪里有美丽的宝石?”

       回答店主的疑问也属报酬之一。妈妈思考片刻,告诉他,传说在环绕小镇的群山之巅,有一棵参天的古树。那棵树因曾受神明眷顾而拥有了灵气,又因沐浴了千万年的日月光辉,汲取了天地万物的精华,而产生了自己的意识。它会为沧海变作桑田而哀叹,会为鸟兽虫鱼的死亡而落泪,而它落下的泪滴化作了宝石,在阳光照耀下,会闪耀着人世间最为美丽且最为温暖的蜜色光芒。

 


002.

       夜幕降临,小店挂上结束营业的招牌。月色伴人入眠,镇上的灯火渐渐熄灭,人偶店二楼的窗户却亮了起来。清辉的月光透过一楼的橱窗,洒落在那穿着明黄色衣服的少年脚下,又随着月上枝头,沿着他纤细的小腿、清瘦的身体,吻上他光滑无瑕的脸庞。他仿佛是被月光唤醒一般,当纤长的睫毛触到皎皎明月的那一刹那,倏地睁开了双眼。那是一双乌黑的大眼,好像两颗围棋的黑子,却映照不出丝毫银白的月光。

       球形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,时光灵活地跳下橱窗,在店里转悠起来。今天离开了一位妹妹,她被一名小女孩带回了家,时光看着她留下的空位,在心里对她说了一些祝福的话语。他转身向柜台后的楼梯跑去,连蹦带跳地上了二楼。走廊尽头的一间房门半掩着,门缝中泄出一缕灯光,他放慢了行走的速度,放轻了脚步声,悄无声息地推开门。长发店主背对着他,坐在工作台前,时光轻手轻脚地靠近,忽地踮起脚,伸手掩住他的双眼。

       “猜猜我是谁?”

       “小光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店主似乎习惯了这般恶作剧,语气中透着无奈,更透着宠溺。他放下手中的人偶零件,握住那双覆在自己眼前的手,任由时光自然而然地坐到自己腿上,并搂住他防止跌落。时光来回晃动着双腿,倚靠在他身上,坚实的胸膛散发出热度,仿佛能穿透他没有生命的躯体,温暖那颗并不存在的心脏。

       “褚嬴,”他唤了一声店主的名字,“你说今天离开的妹妹会幸福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你觉得呢?”褚嬴反问道,“你应该看到她们离去了吧?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错,我看到那孩子抱着她,笑得开心极了,连妈妈的手都不牵了呢!”时光抬起头,转过半个身子,胳膊顺势环上褚嬴的后颈,耳朵贴在胸前,像是在聆听扑通扑通的心跳声,“所以她们一定会幸福的,对吧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是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对了,那女孩儿是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?”

       “白色的裙子、红色的鞋子,和她挑中的孩子一样。”褚嬴耐心地解答。

       时光恍然大悟地“哦”了一声,打量起了四周。工作台上,零部件和工具井然有序地摆放着;一旁的架子上,白天的那瓶葡萄酒放在了其中一格。时光伸出手,球形指节弯曲,指着那处问道:

       “那瓶酒又是什么颜色?”

       “酒红色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酒红色是什么颜色?”

       这个问题似乎难倒了褚嬴。他蹙起眉头,思索了好一阵子,才回道:

       “就是……和镇上的屋顶差不多的颜色。”

       时光挑了挑眉,没有说什么,也没有办法说什么,因为他看不见色彩。他的双眼是由两颗围棋的黑子制成的,因而他的世界有如棋盘,只存冰冷的黑白二色。他所有关于色彩的认知,都是来自于褚嬴的描述。褚嬴说什么,他便信什么,褚嬴说他身上的衣服是明黄色,他便相信自己穿的衣服是明黄色,并且对褚嬴的话深信不疑。

       “好吧,酒红色就是和屋顶差不多的颜色。”时光重复了一遍,抬头靠近褚嬴的脸庞。他看不见颜色,但能分辨出光与暗。褚嬴的眼眸里倒映出了自己的身影,并且跳动着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“总之呀,在你给我找到最合适的材料之前,你就是我的眼睛。”他又说道。

       少年的那双眼睛又黑又大,却黯淡无光;少年的身躯是一副没有灵魂的空壳,嘴里却能说出动人的话语。褚嬴轻声笑了起来,抬手抚上时光冰凉的脸颊,指腹眷恋地摩挲光洁的皮肤,注视那双黑洞般吞噬光芒的眼眸:

       “小光,今晚我要出远门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是要去找那个妈妈说的树吧?”时光猜测,“你不带我去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山里不方便,但我会尽快回来的,但愿这次是我们要找寻的东西。”

       非是褚嬴不愿给予时光色彩,而是他尚未寻到合适的材料,只能用两颗棋子暂代。他向镇上的居民打听宝石的消息,就是为了制作时光的眼睛。每当有进展时,他便会关店离开,一走就是许多年。而从镇上居民的角度来看,便是这一任的店主回到他位于遥远东方的家族,培育下一任店主。

       “所以小光,你乖乖在家等我回来。”褚嬴说着,将时光抱了起来,带回自己的卧室,又从衣柜中取出一只木箱,将他放入其中。这是时光真正意义上的“床”,尽管他在绝大多数时间里,都是与褚嬴同床共枕。可褚嬴即将远行,他明白唯有躺进木箱里,才能保障自己的安全。因此他不做反对,只是在褚嬴将要合上箱子时,多问了一句:

       “你知道那棵树在哪儿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我想我知道,”褚嬴说罢,缓缓合上了箱子,将其收进衣柜里,再道一声,“晚安,小光。”

 

 

003.

       千万年前,世界尚是一片鸿蒙。而后盘古开天辟地,由此诞生了日月星辰、风雷雨电、飞禽走兽、花鸟鱼虫。神明居于天上,不问人间世事,褚嬴是一名棋神,与一尾化为人形的白龙交好,共同精进棋艺。他们寻到一座高耸入云的无名山峰,在一棵遮天蔽日的松柏之下对弈,一局便是百年。

       松柏在旁,但褚嬴对那片生机盎然的绿荫视若无睹;树上的蝉在鸣叫,但他对那动听的歌声置若罔闻。他一心只求神之一手,无心于凡尘俗事,更别提人间的沧桑变化。人类的寿命太短了,于他来说,可谓是转瞬即逝,与秋日枯黄后飘落的树叶、产卵后凋零的蝉虫并无区别。

       白龙却与他不同。他喜爱在两局棋之间的闲暇时刻,向那大地俯瞰。起初,东方人在黄河之畔吟诵仁信礼义,西方人在神殿之中探究宇宙真理。然后朝代更迭,东方人终于穿过了无垠的沙漠,将丝绸与瓷器带往大陆的另一端;西方人则回馈以宝石与果物,并沿着东方人来时的脚步,抵达那当世最繁华的都城。文明的交融之后是避免不了的战争,战争结束之后又是新一轮的和平,白龙在这一局棋结束后,没再立刻与褚嬴复盘,而是望向高山之下。今日似乎是一个节庆日子,人们在山脚下点起花灯、燃起烟火。烟花在空中绽放,如一朵朵盛开的牡丹,变幻着不存在于棋盘上的色彩。

       白龙说:“我好想站在人类的大地上,抬头看一眼山那边的花灯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人世有那么值得你眷恋吗?”褚嬴问。

       “人的寿命虽不及你我,他们却能在短短数十年的时光里、在一代又一代的传承中,创造出绚丽多彩的文明。他们就像这焰火,燃烧生命,只为留下最夺目的一瞬。而人类的可能性多如棋局的可能性,有无数种变换方式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这话倒是让我产生兴趣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龙听后微微一笑,踱回褚嬴面前:

       “你若想了解人世,不如……试着去创造一个人类出来?” 

       “可我并非造物者,”褚嬴眉头轻蹙,“我只是一介棋士,并无女娲造人那般的能力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那做一只傀儡也好,傀儡是最接近人类之物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傀儡?可傀儡是死物,岂能与有血有肉的人类相比?”

       白龙没有立刻回话,而是望向一旁。袅袅云海在他们脚下翻滚,升腾起的白雾环绕着山巅与松柏,宛如茫茫大海中的一座孤岛。一只蝉落在了松柏的树干上,被破口处渗出的透明液体吞没,羽翼折断,发出濒死前的悲鸣。白龙轻叹一声,在蝉停止挣扎后,说道:

       “这棵树为了抵御蝉虫的入侵而渗出自我保护的液体,但我们可不可以同时认为,这树脂也是它为生命消逝而流下的泪滴?万物皆有灵,树木如此,傀儡亦然。你若用真心去制作、对待一只傀儡,待其成型之时,我想,它便能与真正的人类无异。”

       白龙说完这番话后便离去了,再也没有回来。褚嬴想,他定是下了人间,圆了看花灯的心愿,从此甘愿成为一名凡人,随年华老去,进入六道轮回。世上不会再有白龙,不会再有能与自己对局之人,那他孤身一人待在这棵树下,又有什么乐趣所在?

       既然白龙要他做一只傀儡,那他便去做,他要用那人世间才能寻到的材料,去创造出他心中完美人类该有的形貌。于是褚嬴走下山巅,落脚到一条河流旁,洁白如月光的衣摆第一次沾上了尘土。他抬眼向来处望去,松柏已经看不清了。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身上,充满暖意,这就是人间的温度吗?河水滚滚东流,苍鹰呼啸而过,这就是人间的声音吗?河边的草青了,混杂着泥土的芬芳,山间的花红了,送来了醉人的芳香,这就是人间的色彩、人间的气味吗?

       是否,女娲大神就是被此番景象触动,因而选择创造人类,又为守护人类而亡?

       褚嬴想到了女娲抟土造人,他便学那女娲大神,用脚下的一抔黄土,混上一瓢清澈的河水,捏出一个人形的胚子。他想:完美的人类该是一名少年的模样;少年该有纤细的四肢、薄瘦的身躯,该有扑闪的大眼、圆钝的鼻头、丰厚的嘴唇。褚嬴幕天席地,任日月几度轮转,终将粗胚变作少年的模样。但少年该是灵动的,褚嬴想起白龙提过的西方傀儡,便为其加上了球形的关节;赤身裸体总归失礼,因此他又寻来如阳光一般耀眼的布料,为少年缝制了一身明黄的衣裳;少年还缺一对眼珠,他便从身上摸出两枚黑子,为其送去光明。

       最后,褚嬴思索起少年的名字。这是他历经数年“时光”才制作而成的,那少年便该名为“时光”。于是,他对立在身前的少年轻声唤道:

       “小光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的声音伴着水流声、鸟鸣声,传进了少年的耳中;他的呼吸带着青草味、花香味,洒在了少年的脸上。太阳从云层中探出,阳光照耀大地,沿少年的躯体,吻上了他的指尖。指尖在下一刹那,宛如有生命一般轻微动了起来。球形关节带动四肢,时光抬起手,伸向面前之人,眨着一双圆眼,张开了双唇:

       “小……光?”

 

 

004.

       褚嬴身边没有了白龙,却多了一名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最开始的一段时间里,他教时光说话,从两人的名字教起。少年如婴孩牙牙学语一般,模仿褚嬴的发音,可他总是说不对,总是差了那么一些。褚嬴却不恼,一遍又一遍地重复,让少年注视自己的嘴巴。那两片薄唇中流淌出和煦微风般轻柔的嗓音,时光听得入迷、看得入迷,在他回过神来的时候,指尖已触碰到了褚嬴的脸颊,像是在感受对方说话时脸上肌肉变化的轨迹。

       傀儡的手指没有温度,没有柔软的皮肤,戳在脸上时,甚至能感到一丝疼痛。褚嬴不由得浑身一颤,既是被这冰冷触感所震撼,又是因他从未被人触碰过身体而感到不适。他想告诉时光,这不合礼数,不能再有这般亲昵的举动,但话到嘴边,又卡在了喉咙里。他想起了白龙说过的话,要以真心相待,既然时光愿意亲近他、信任他,那他也该回以一颗真诚的心。于是他忍下最初的不适,覆上时光的手,带他感受自己的发音。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时光。”

       时光道:“时……光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说:“褚嬴。”

       时光道:“褚……嬴。”

       这次听起来像样多了,褚嬴再道:

       “时光,褚嬴。”

       时光回:“时……光,褚……嬴。时光……褚嬴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“没错,小光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小……光?”

       “嗯,我唤你小光,你唤我褚嬴。”

       “小光?”时光似乎喜欢这个称呼,咯咯笑了起来,“小光!褚嬴!”

       少年浑圆的大眼弯成了一轮月牙,嘴角咧开,脸颊上凹陷出了酒窝。褚嬴没有教过他笑,他却无师自通般领悟了名为喜悦的情感。他的笑声像林间奏响的鸟鸣,又比鸟鸣更为悦耳;他的笑容像山间绽放的花朵,又比花朵更为艳丽。花鸟已让褚嬴沉醉,但褚嬴抓不住花鸟。可少年的笑脸近在咫尺,褚嬴的另一只手仿佛有了自我意识一般,抚上时光的脸颊,摩挲过他的嘴角、他的酒窝。然后,他学着时光的模样,眉眼弯弯,嘴角上扬,双颊浮现酒窝,唤道:

       “小光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教会了时光说话,同时,他从时光身上学会了笑容。

       之后,他教时光写字,依然从两人的名字开始教起。他捡了几根树枝,削去割手的棱角,以此作为笔,再以大地为纸。树枝划过泥土,褚嬴写下四个字,告诉少年,这两个字念“时光”,这两个字念“褚嬴”。他将树枝递到时光手中,让他跟着描画,然而时光写得歪歪扭扭,连拿笔姿势都不对。褚嬴笑着叹了口气,握住他执笔的手,带他感受横竖撇捺间的韵律。

       果然,时光噘起了嘴,抱怨字太难写了,尤其是“褚嬴”二字,怎么会有这么多笔画?可他还是日复一日、认认真真地练习。时光席地而坐,褚嬴便坐在他身旁,看他那张笑盈盈的侧脸,看他用纤细的手指执起树枝,在大地上写下无数遍“时光”与“褚嬴”。渐渐地,鬼画符一般的图案有了正形,时光再也不会写错这四个字,因为一笔一划已然刻入了骨髓,刻在了心间,融入血液与灵魂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再后来,褚嬴开始教时光认识物品。他告诉时光:天空是蓝的,云朵是白的,夜晚是黑的,月亮是黄的,小草是青的,小花是红的。

       时光却说:“可是在我看来,这些都是云朵和夜晚的颜色呀?”

       他眨着一双用围棋黑子制作而成的、乌黑的大眼,可那双眼睛里没有倒映出一丝一毫的光芒。褚嬴这才惊觉,时光的世界里只有黑白二色。时光能感受阳光的温暖,能嗅到花草的芬芳,能听到虫鸣与鸟叫,却看不到世界的多姿多彩。

       他没能给予时光色彩。

       因此他们即刻动身,离开了最初的河畔,沿河流而行,寻找沿岸的人类村庄。谁知行至中途,天色忽然昏暗,暴雨骤然来袭,河水涨过河岸,漫过他们的双腿。时光惊叫起来,因为水流正在冲刷、侵蚀他黄土做成的身体。褚嬴也顿时慌了神,不及思考,下意识地将时光抱起,一路小跑躲到一棵树下。还好,时光并无大碍,但褚嬴还是用他宽大的袖子笼住了时光,仿佛筑起了一座坚实的堡垒,不容一滴雨水入侵。

       褚嬴总认为人类是脆弱的,只要叶片稍微锋利一些,便能割开他们的皮肉,流出鲜红的血液。饥饿、疾病、猛兽、灾害……任何一样事物都能轻易地夺去他们的生命。他以为傀儡不一样,却没想到,他的傀儡、他的少年、他的时光,也如人类一般脆弱。褚嬴坐在树下,将时光牢牢护在怀里,隔着雨幕,看雨水在河面上拍打出一圈又一圈涟漪。他再抬头望向天空,看他来时的地方,若白龙能见到此时此刻的他,定会啧啧称奇吧?

       想到这里,他不禁低声笑了起来。时光从层层叠叠的衣袖中探出脑袋,问他笑什么。褚嬴没有回答,只是将护着时光的双臂收得更紧,仿佛害怕就此失去一件至宝,害怕……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。

       雨过天晴后,褚嬴做了一只木箱,让时光躺在里面,既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,也是为了不被人类察觉他的秘密。他背着箱子,背着时光,沿河而行,抵达一处人类的村庄。他向村民打听,世上最为绚丽、散发着最为夺目光彩的东西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然后村民告诉他,是珠宝,是玉石。

 

 

005.

       褚嬴寻找制作眼睛的材料已有千年。

       起初,他听村民建议,沿河流继续向东而行,直到抵达入海口处。大海中藏有无数色彩斑斓的珍珠,堪比龙宫里的夜明珠,海边的渔民一定能给予他帮助。褚嬴沿着海岸线,一路寻到了南方。他的确见到了数不清的珍珠,大粒的、小粒的,白色的、淡粉的,但没有一粒是时光需要的。珍珠的确泛着温润典雅的光泽,可他的少年应更为活泼才是。

       于是他复又北上,翻过雪山,进入被东方人称为西域的沙漠地带。那里生产玉石,或是通体透白,或是碧如翡翠。他摸着那些玉器,爱不释手,满心欢喜。他是翩翩君子,喜爱佩玉,喜爱戴玉。但玉石微凉,如盈盈月光,而他的少年应是温暖的,应是如阳光那般耀眼。

       他只好穿过沙漠,沿东方人销售丝绸与瓷器的路线,向大陆的另一端而行。云和山的彼端是西方人的世界,他和时光的一身东方人行装稍显格格不入。他们便入乡随俗,时光甚至剪去了一头长发。那里的宝石确实耀眼,鲜红如血、湛蓝如海,却太过张扬了,他的少年应温和内敛一些才是。

       如此二人踏上环游世界的旅途,兜兜转转,虽无结果,却也是过了千年之久。等褚嬴背着木箱再回到启程的地方时,记忆中的河畔已成了一处被群山和松柏环绕的隐秘小镇。不知从何时起,不知从何处而来的人们定居于此,宛如一座世外桃源。镇民们热情地接待了他,邀他在此住下。褚嬴接受了他们的邀约,在小镇最高处开了一间人偶店,让时光能够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类面前,不必终日藏于木箱之中。

       而这一切,依旧是为了寻找能制作眼睛的材料。

       褚嬴在小女孩光临店铺的这天晚上,踏着月色,悄然离开小镇。他进入镇外的群山,去寻找千万年前他与白龙对弈的那个山巅。他不知松柏是否还立在那里,树上的蝉是否还在鸣叫,树下的棋盘是否落了灰,或者已被岁月侵蚀,化为了历史的尘埃。他甚至记不清山巅的具体所在了,过去的记忆已然模糊,如今在他脑海里不断回放的,是这一千年来与时光共度每日的点点滴滴。

       夜晚的山林里是凉的,寒意侵入骨髓。他是神,本不会察觉冷,可这些年来,他愈发觉得自己变得像人类一样,会因天冷而发抖,会因天热而流汗。他裹紧了外衣,脚踩在松软的泥地上,落在地上的枝叶沙沙作响,为寂静的月夜增添一丝声音。他本可以使用身为神的能力,脚步轻踏,飞升而上,于云层中寻觅目标。但自从他踏上人类的大地后,他就习惯了用双脚来行走,用双脚来丈量这片他与时光生活的土地。

       山里忽地下起雨来,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,脸颊一阵刺痛。脚下变得一片泥泞,褚嬴小跑着,寻到了一处山洞。洞里散落着一些干燥的树枝,褚嬴将之收集起来,学远古人类钻木取火,燃起一堆篝火。明亮的火焰照亮了山洞,送来了温暖,烘干了褚嬴被雨水打湿的外衣。他坐在火堆旁,看那火焰跳动,精灵一般,就像他的少年。如果这火焰也能用来制作眼睛,如果时光的眼眸里也能闪烁这般灵动的光芒,那该有多好?

       他已说不清,执着于寻找材料,究竟是因何理由。是因为“职责”吗?就像过去他执着于神之一手,是因为他是一名棋神,而现在他执着于时光的眼睛,是因为他是时光的“造物主”。他曾设想过,当他完成这个名为“时光”的“作品”时,他要做什么。是带时光回到那个山巅,告诉白龙,他已照其要求,做出了一只傀儡吗?那之后呢?之后他要做什么?时光又要如何“处理”?

       他绝对做不到弃时光于不顾。时光在他心中,早已不是一只傀儡、一个物品,而是一个活生生的、接近人类的少年。如果他是西方世界的神,那时光就是天使,是他创造出来的爱与纯洁的化身;如果他和时光都是人类,那时光就像他此生唯一的伴侣,他们形影不离,如一对戏水的鸳鸯,他们周游世界,像一对浪迹天涯的神仙眷侣,是人类歌颂传唱了数千年的至高情感。篝火暖了身子,褚嬴的心却凉了下来,因为他突然怀念起了时光。哪怕他们才分开没多久,他就已经开始想念那个少年的容貌、声音、一颦一笑,还有将他抱在怀里时,那占据内心的、似乎是名为“幸福”的感觉。

       褚嬴靠着山壁睡着了。他本是不知疲倦的,却自从定居在这座小镇后,便和时光一起模仿起了人类的作息,逐渐学会了在夜晚相拥入眠,学会了在清晨一同醒来。褚嬴做了一个梦。他梦见时光拥有了肉身,不再是傀儡;他梦见他和时光行走在阳光之下,共撑一把遮阳的伞;他梦见他教会了时光围棋,他们每日尽情地对弈。他梦见,少年攀着他的脖子,诉说心中的爱恋,将柔软的嘴唇印在了他的唇瓣……

       梦醒时,山里的雨已经停了。山间起了浓厚的晨雾,白茫茫一片,像过去的那片云海。白雾缭绕着、翻滚着,化成一条游龙的形态,从褚嬴眼前翩然飘过,仿佛在为他指引方向。褚嬴便跟了上去,跟在白龙身后,不知走了几日,不知走了几年。然后柳暗花明,当白雾散去、白龙消散于天际之时,褚嬴回到了那个山巅。

       松柏还在,棋盘也在,阳光洒落在地上,树下的泥土中泛起了星星点点的光芒。褚嬴缓缓走了过去,捡起其中一粒,举到太阳下端详。那是一块蜜色的宝石,晶莹剔透,像松柏落下的泪滴,阳光透过时,好似能散发出温暖的热度;断了翅的蝉保持着生命消失前最后挣扎的姿势,被包裹在其中,混杂着些许泥土与树叶的碎屑,像是封存了灵魂。

       褚嬴知道那是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琥珀。

 

 

006.

       褚嬴在数年后,沐浴着晨光归来。他走在石子路上,穿过红瓦灰墙的房屋,沿台阶而上。人偶店依然立在镇上最高处,只是藤蔓爬上了外墙,像是穿上了一件碧绿的新装。褚嬴推开尘封已久的木门,店里仿佛时间停滞,一切如他临走时的模样。小女孩还穿着蓬蓬裙,小男孩还骑在马背上,一缕阳光斜斜地从门缝中射入,空气中的灰尘,也还在静谧地漫舞。

       脚踩在楼梯上,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,褚嬴放轻脚步,像是怕打扰沉睡数年的人。他从衣柜中找出木箱,缓缓打开,时光安静地躺在里面,手脚蜷曲,像襁褓中的婴儿,胸膛一起一伏,仿佛有了生命。褚嬴的手随阳光一同吻上了他的脸颊,如抚摸云朵一般摩挲,时光纤长的睫毛轻轻颤动,然后睁开了乌黑的双眼。

       “小光,我回来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睁眼时听到的第一句话依旧是褚嬴的声音,睁眼时看到的第一幅画依旧是褚嬴的面容,时光从长眠中醒来,像睡眼惺忪的人类那般揉了揉眼睛,仿佛在确认这是否是一场梦境。

       “你回来了?”他咧嘴笑问,“找得怎么样?有结果吗?”

       “有,我找到了,”褚嬴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,“小光,你先闭上眼睛。”

       时光坐在床沿,听话地闭上了双眼。那对暂时作为他眼眸千年之久的围棋黑子被取了下来,他被剥夺了视觉,眼前连黑与白、光与暗都不复存在,而是一片虚无。他在这片虚空中耐心等待,等待一道光,等待那个将光明送来的人。等待的过程并不无聊,因为他有窗外的鸟鸣声相伴,镇上的居民陆续起了床,街上熙熙攘攘的,小镇焕发出新一天的活力。

       他听到褚嬴似乎走远了,走向了隔壁的工作间,在那敲敲打打,直到窗口洒落的阳光变得炎热时,才回到卧室。手指轻柔地抚上时光的眼睑,褚嬴将一对温暖的物体装上,指腹再顺着少年饱满的脸颊抚过,褚嬴轻声唤道:

       “小光,睁开眼看看?”

       又大又圆的眼睛睁了开来,泛着温润的琥珀色光芒,时光扑闪着大眼,向四周张望。衣柜本是深灰、墙壁本是雪白,窗外的天空本是浅灰、窗外的树叶本是漆黑,如今却像是被人绘上颜料一般,呈现出各自不同的色彩。原来衣柜不是深灰,原来褚嬴教他的棕色是这种模样,原来墙壁不是雪白,原来褚嬴口中的米色是这种颜色;原来天空是如此之蓝,云朵是如此之白,原来树叶是这般翠绿,树上的鸟儿是这般嫩黄;原来小镇屋顶的颜色真的与葡萄酒的颜色很像,原来自己身上的明黄色衣服真的如太阳一般耀眼。

       太阳?时光看向天空中最大最亮的一点,那就是太阳吗?因为有了它,这片土地才能诞生生命;因为有了它,这个世界才能拥有色彩。是因为空气中的灰尘进了眼睛,还是因为那阳光过于刺眼,他的双眼忽感一阵酸涩疼痛,下一秒透明的液体涌出了眼眶,顺着脸颊滑落,又在阳光照耀下,泛起五彩的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,时光不知所措地望向褚嬴。他是人偶,人偶怎么会落泪?他跳下床扑进褚嬴怀里,慌张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。他抬起眼,褚嬴正错愕地望着自己。他以为自己做错了,以为自己让褚嬴担心了,便急忙告诉褚嬴,说他看见了,看见了蓝色的天空、绿色的树叶,看见了褚嬴穿着白色的衣服,肩膀处绣着花朵般鲜红的纹路。

       “可是为什么,眼泪会一直流个不停?褚嬴,为什么,你的眼睛也会像花一样的……红?”

       白龙曾说,万物皆有灵,傀儡亦然,若神明用真心去制作、对待一只傀儡,待其成型之时,便与真正的人类无异。一千年前,褚嬴不厌其烦地教时光说话,时光因此无师自通般学会了笑容;一千年后,褚嬴终于兑现了千年前的诺言,送时光一个多彩的世界,时光因此学会了动容。泪水兀自从时光眼中流下,琥珀色的眼眸里氤氲着水汽,却是闪烁着比阳光还要耀眼的光芒,刺得褚嬴不知何时红了眼眶,然后啪嗒一声,一滴晶莹的泪珠落在了时光的脸上。

       那滴泪蕴藏着封存了千万年的温度,在落到冰凉皮肤的那一刹那,泛起绚丽夺目的光芒,将两人包围笼罩。泪水相融,褚嬴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生命力在流逝,似乎随那滴泪水融进了时光的体内,在那个小小的躯体里生出了血液,生出了灵魂。光芒消散,褚嬴伸出颤抖的双手,抚上时光的脸颊,那皮肤不再冰凉,而是有了温度;他用指腹轻轻拭去时光的泪水,那泪水是温热的,更是如火焰燃烧一般滚烫。

       他像人类拥抱光明一样拥住了时光。他听到时光的胸口在有节奏地律动,扑通扑通的,是一颗跳动的心脏。时光趴在他的肩头哭泣,有气息洒在他脖颈间,又湿又热,是属于人类的呼吸。他与时光一同不断地落泪,却同时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之情,笑着呼唤时光的名字。他将时光拥得更紧,感受那变得柔软的身躯,带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温度,像那个夜晚为他驱散寒意的篝火,让他眷恋,让他不愿再与之分离。

       褚嬴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天上。

       人偶店在第二天重新开业。那年的小女孩长大了,她牵着自己女儿的手,拎着一瓶白兰地,敲响了小店的木门。她惊讶地看到店里多了一名店员,是一个穿着明黄色衣服的少年,自称是店主的徒弟。他有着东方围棋棋子一般又圆又大的黑色眼珠,眸中却闪烁着琥珀色的光芒,如她手中的这瓶白兰地。她让女儿选好生日礼物,她不知道的是,自己将会成为这家店的最后一位客人。

       传说世上有一座宛如世外桃源的小镇,隐藏在一片群山之中,以松柏为屏障。小镇虽小,却五脏俱全,杂货店、食品店、教堂、酒馆,但坐落于小镇最高处的人偶店却在一天傍晚悄然谢幕。店主在第二天早晨与镇民一一告别,迎着朝阳离开小镇,据说手中还牵着一位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镇上再无人形师的故事,世上却多了一对师徒的传说,可没有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,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将去往何方……


-全文完-


这篇其实有很多私货,但是只解释这一点:

琥珀是松柏科植物树脂的化石,需要几千万乃至近亿年时光沉淀才能形成。在中国传说中,琥珀是老虎的魂魄;在西方传说中,琥珀是神的眼泪

(来自某度)


下一位:@奶油白菜 

评论(6)

热度(113)

  1.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